南宋爱国诗人杨万里:做官就准备好了离职

杨万里这人有意思 , 人家做官总是一味顺着杆子往上爬 , “功名百尺竿头 , 自古及今 , 有几个干休?”(元.张养浩)不到不得已 , 没人愿意急流勇退 , 他呢 , 才出任京官不久(1170年任国子监博士 , 时年43岁) , 就随时准备卷铺盖打道回府 。为此 , 他还预先备好了由都城临安回老家江西吉水的路费 , 将这笔钱锁在箱底 , 藏于卧室 , 并再三戒饬家人不许购买一物 , 免得去职回乡时成为行李累赘 。
不过 , 杨万里虽因刚正敢言 , 始终未得大用 , 或升或降 , 或内或外 , 官还是一直当得好好的 。直到1192年 , 在江东转运副使任上 , 因朝廷下令于江南诸郡行使铁钱会子 , 杨万里认为兹事于民不便 , 上书谏阻 , 朝廷不听 , 反将他降为赣州知府 。于是 , 他便谢病自免 , 讨个“祠官”的虚衔 , 拿一份退休金 , 告老 还乡了 , 从此再未出仕 。不过时年已满65岁 , 与今天省部级官员退休年龄也相当了 。
杨本人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到当时一节:“如病鹤出笼 , 如脱兔投林……自此幽屏 , 遂与世绝”(《答沈子寿书》) 。的确 , 对于杨万里这样一位本来 官欲不重的诗人 , 弃官归田是一种解脱 , 是长期备受压抑的心灵的释放 , 那种回归故土、回归自然、回归老百姓的快感 , 那种临老重新获得的自由舒展 , 弥足珍贵 , 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。
杨万里一生为官清廉 , 据说江东转运副使任满 , 府库有余钱万缗 , 但他一钱不取(呵呵 , 此类公库钱如何取之而于法无违 , 恐怕也是个难题) 。当时 就有诗人赞他“清得门如水 , 贫惟带有金 (只有那根御赐的腰带是镶金的啊)” 。退休后 , 唯有自家老屋一区 , 仅避风雨 。比之辛弃疾的带湖园林 , 自然是望尘莫及了 。不过 , 今日他老家的《吉安名人录》称道:杨万里年过70(不是70 , 是65啦) , 便告老还乡 。回家后 , 他长鬓赤脚耕耘田野 , 住的房屋也是破烂不堪 , 三世不加增饰 。就连他的夫人除操劳家务 外 , 还开垦田园、种植桑麻、纺线织布、裁缝衣服 , 直到80多岁(只活到80 , 何来“多岁”?) , 还年年如此 。——恐怕有点夸张过甚了 , 好歹他是中高级退休干部 , 基本保障是没问题的 , 何致于老两口均沦落为农夫村妇?
不错 , 杨万里晚年乡居尤其亲近周围的劳动农民 , 请看他的《插秧歌》:
田夫抛秧田妇接 , 小儿拔秧大儿插 。
笠是兜鍪蓑是甲 , 雨从头上湿到胛 。
唤渠朝餐歇半霎 , 低头折腰只不答 。
秧根未牢莳未匝 , 照管鹅儿与雏鸭 。
白话 , 传神 , 没有身历其境且细心体会 , 绝对写不出来 。或许 , 杨万里兴来时还真会挽起裤脚下田陪农民插上几行秧也未定 , 但那也只是“老夫聊发 少年狂”的一时天真外泄而已 。他的主要任务还是写诗 。须知 , 杨万里这辈子写了二万首诗 , 居两宋诗人之首 , 存世的也有四千多首 。此外 , 他还要继续完成《诚斋易传》一书——这是一本研究易经的书 , 易经是古代中华最神秘莫测的经典 , 高难度课题啊 , 这本书奠定了杨万里的理学家的地位 , 为此 , 几乎耗去了他最后十七年的生命 。
杨万里一生当了近四十年的官 , 由基层到朝廷再到地方 , 前后凡三进四出 , 久经历练 , 对官场上下内幕的了解至为深切 , 所以退出后反观既往 , 看得 也尤为透彻 。他有一首写给初涉仕途的长子的诗 , 不加任何修饰的家常话 , 语重心长的告诫:“好官易得忙不得 , 好人难做须著力 。”你要做好官 , 就要多学习 , 多 读书 , 靠钻营媚上 , 纵使得官 , 也要遗臭千载 。你要做好人 , 对老百姓就应一视同仁 , 不得另眼相待 。……我们家的先人门庭冷落 , 我何尝不希望你取得高位?但对 高位不可迷恋 , 迷恋高位就会失去大丈夫的气节 。当官要靠真才实学 , 官职不是可以讨来的 。若为当官违法乱纪而被捉 , 有何面目见父老乡亲和黎民百姓?做官的水平难说高低 , 强中更有强中手 , 好比下棋 , 你就是达到了国手水平 , 国手上面还有更高的国手 。——这首诗若拿来作当今的廉政教材 , 一个字都用不着改 。
然而 , 看了杨万里的生平 , 有一点令人费解:按他自己的说法 , 退休后 , “自此幽屏 , 遂与世绝” , 隐居草野 , 与世无争了 , 与朝廷除了按时领取那 一份闲俸 , 也不再有任何牵挂 。可是 , 就在他临终那一刻 , 却一反他日常“诚斋体”诗歌传递的清新、活泼和闲趣 , 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激烈和急躁!
事在开禧二年(1206)五月 , 杨正卧病在床 。某日 , 一族侄从城里归来 , 进了门就大声嚷嚷 , 说起朝中权相韩侘胄已经发动对金国的北伐之战 。此前 , 家人正是担心他忧虑国事 , 但凡收到朝中有关时政的邸报都不告诉他 , 乍一听到这一消息 , 他顿时恸哭失声 , 急着催人拿来纸笔 , 立刻写下一段文字:“韩侂胄奸臣 , 专权无上 , 动兵残民 , 谋危社稷 。吾头颅如许 , 报国无路 , 惟有孤愤!”又书写了十四句话告别妻子 , 落笔而逝 。
宋史载:“(杨)卧家十五年 , 皆其(韩)柄国之日也 。侂胄专僭日甚 , 万里忧愤 , 怏怏成疾 。”杨万里何致于对韩侘胄如此反感?说来 , 杨与韩之 间谈不上有多少私人恩怨 , 就一点小过节:六年前(1200) , 韩侂胄筑南园 , 请杨万里为之作记 , 并许以高官 。万里答:“官可以不做 , 记不可以写 。”侂胄很生气 , 就改请他人(陆游)写了 。
杨万里不肯为韩侘胄写记 , 当然是不屑于韩的人品 。宋史说韩侘胄很生气 , 用了个“恚”字 , 却也没说他“恚”后有什么报复或给穿小鞋之类的动作(或者杨早已退休 , 管不着了) 。倒是有案可查 , 在那以后的几年内 , 朝廷屡屡为退养在家的杨万里加爵封赏:
嘉泰三年(1203)八月 , 诏进宝谟阁直学士 , 给赐衣带;四年正月 , 进封庐陵郡开国侯 , 加食邑三百户 。
开禧元年(1205) , 召赴京 , 复辞;二年二月 , 升宝谟阁学士 。
还不包括之前数次:庆元元年(1195) , 有召赴京 , 万里辞不往 。九月 , 升焕章阁待制 。四年正月 , 进封吉水县开国子 , 食邑五百户 。五年三月 , 升宝文阁待制 。六年十二月 , 进封吉水县开国伯 。
这一路过来 , 可都是韩侘胄柄国之时啊 。不论韩侘胄对别人怎样 , 对他杨万里似乎还过得去 , 并未见存有什么芥蒂 。
如此看来 , 杨万里对韩侘胄的厌恶 , 完全是出于“公义” 。只能从当时朝廷党争的背景去解释:韩侘胄罗织“伪学逆党”罪名 , 排斥赵汝愚、朱熹等一大批理学名臣 , 杨万里虽然未被列入逆党名录 , 但作为一名理学家 , 自然会站到韩的对立面 , 表示抗争 。
事过境迁 , 后人以超脱的视野回首这一段历史公案 , 其中的是非曲直 , 驳杂难辨 , 还真是不可一概而论 。
这里涉到了《宋史》中的一句话:“杨万里为人刚而褊” 。又据说宋孝宗尝曰:“杨万里直不中律 。”宋光宗亦称:“杨万里有性气 。”杨则引以自豪:“禹(光宗)曰也有性气 , 舜(孝宗)云直不中律 。自有二圣玉音 , 不用千秋史笔 。”也说明他并不讳言自己的个性缺点 。
“刚而褊” , 刚为刚正 , 褊为褊狭 。杨万里的刚褊 , 典型的例子就是争张浚配享高庙 。
淳熙十六年 , 朝议“高庙配享” , 翰林学士洪迈秉承孝宗之意 , 以吕颐浩、赵鼎、韩世忠、张俊四人为请;杨万里却认为非张浚莫属 , 并斥洪迈以欺、专、私三罪 , 惹得孝宗很不高兴 。张浚是杨万里学术道德的引路人 , 也是理学宗门的政治领袖 , 其对朝廷的赤胆忠心无可置疑 , 但其政治能力、识见却难以让人首肯 , 整饬刘光世余部引发哗变 , 主持“隆兴北伐”招致失败 , 与其平生功业大体抵过 。再说 , 配享高庙又是多大的事儿 , 以宋高宗之卑微人格 , 为张浚争这个虚名 , 值得吗?杨万里此举未免带有感情色彩 。
综观两宋朋党之争 , 刚而褊 , 或为相当一部分正直官员的通病 。北宋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毁于党争 , 较之 , 南宋偏安小朝廷一班大臣格局更为猥琐 , 小家子气 。
韩侘胄当然不是个人物 , 外戚专权 , 排斥异己 , 好大喜功 , 轻举妄动 , 成事不足 , 败事有余 。但他为岳飞平反 , 将秦桧打回原形 , 毕竟大快人心 。他 的“开禧北伐”战略上也不能说全错 , 问题主要在用非其人、无人可用 , 当然与其自身的处置失当也分不开 , 表明当时的南宋小朝廷已经烂透 。敌国金朝也烂 , 两者实属比烂 , 你烂 , 我比你更烂 。
另一方面 , 韩侘胄对理学人物倒也不是一棍子打死 , 所谓“伪学逆党”案在一二○二年就解禁了 , 特别是对叶适这样的人才还委以重任 。元代由理学家主导的《宋史》编写 , 将其归入奸臣之列 , 有失公允 。
朱熹这位理学首脑人物 , 一生主要从事创宗立派的著述、讲学事业 , 前后只当过十年官 。他当官 , 同样不能免俗 , “褊狭”得比别人更厉害 。朱熹由赵汝愚推荐 , 担任宋宁宗的侍讲 , 等于是皇帝的老师 , 初见宁宗 , 就进讲正心诚意、人欲天理之论 。旧 制:单日早晚进讲 , 双日休息 。朱熹要求不分单双日和假日 , 每天早晚进讲 。借着给皇帝讲课的机会 , 多次递条子 , 评议朝政 , 指责韩侂胄在皇帝身边窃取权柄 。把宁宗惹恼了 , 不要他当老师了 , 将他轰了出去 , 说:“朱熹所言 , 多不可用!”赵汝愚等请求留朱熹在朝 , 被宁宗一口拒绝 。这事左看右看 , 朱熹做得不地道 , 就算你占着道理 , 如此党同伐异 , 也太不够策略了吧!朱熹这人 , 后来的名头越来越大 , 集理学之大成 , 生前行为却有点乖戾 , 或有心理问题 , 当初他连上六表弹劾台州 知府唐仲友 , 这也罢了 , 权斗政争按游戏规则行去就是 , 但他却非要拿一个军妓(严蕊)严刑逼供不可 , 藉以坐实唐的罪名 , 未免太过残忍 。
《宋史》还载有一段朱熹对陆游的恶评 , 说陆游“才能太高 , 功迹太浅 , 恐怕会被权势者所利用 , 不能保全晚节 。”撰史者于是拿陆游为韩侘胄写 《南园记》为证据 , 表明朱的预言之高明 。这是什么话?为韩侘胄写一篇记文 , 就成了衡量气节操守的试金石?是的 , 韩先是请杨万里作记 , 被杨拒绝了 , 杨有自己的坚持;但陆游接过这手面子活 , 难道就成罪人了?事实上 , 从陆游的《南园记》中  , 找不出有任何吹捧韩的谀词 , 纯出于希望韩担负抗金大业的良好意愿 。纵使看走了眼 , 也与道义、节操无涉 。
无独有偶 , 在韩侘胄主持的“开禧北伐”中 , 当时的两大文坛领袖——陆游和辛弃疾都成了积极参与者 。辛弃疾对韩侂胄更是热忱鼓励:“千载传忠 献(侂胄曾祖韩琦谥号) , 两定策 , 纪元勋 。孙又子 , 方谈笑 , 整乾坤 。”尽管从私交来说 , 辛弃疾向来与朱熹走得很近 , 甚至视朱为“帝王师” ,  “历数唐尧千载下 , 如公仅有两三人 。”评价之高无以复加 。但基于一贯的抗金主张 , 他和陆游一样 , 对韩不持偏见 , 且倾注了极大的热情 。
再看陆游、辛弃疾对朱熹的义气 。1200年 , 朱熹病故 , 当时党禁未解 , 朝廷不许官员参加其葬礼 , 76岁的陆游写文遥祭:“路修齿髦 , 神往形留 , 公殁不亡 , 尚其来飨 。”一片挚情 。辛弃疾更是义无反顾 , 亲临祭悼 , 作文曰:“所不朽者 , 垂万世名 。孰谓公死 , 凛凛犹生!”
不过 , 若以朱熹生前因伪党案上表认罪一节对比 , 尽管出于被逼 , 毕竟未如置军妓严蕊于大刑之下 , 居然那么轻易就坦白交代了 , 承认“私故人财”、“纳其尼女”数罪 , 表示“深省昨非 , 细寻今是” , 朱老夫子的风骨何在?颜面何存?究竟是谁“晚节不保”呢?
王夫之将南宋士人概括为两类:一类是弄权者 , “假乎权势而不能自释”;一类是明哲保身者 , 凡事留有余地 , 首鼠两端 。“二者之患 , 皆本原于居 心之量” , “不能据中道以自成” 。所谓“中道” , 即指“无偏无党”、“无朋党之恶”的“大中之道” 。其实 , 褊狭 , 或是朋党人士的最大性格弱点 。以朋划线 , 不能容人 , 不能和衷 , 因人废言 , 因人废事 。非白即黑 , 非友即敌 , 不是君子 , 就是小人 , 不是忠臣 , 就是奸臣 。这样一种两极化思维严重禁锢着士大夫们的头脑 , 遂使任何有意义的施政和改制都成了互相攻讦的题目 , 最终导致王朝在内耗中走向败亡 。
人是复杂的 , 尤其是官员 。性格的多面、心理的明暗、利益的交缠、善恶的互现 , 身上的正负面因素无非多一些少一些而已 。三七开就是大好人 , 五 五开不好不坏 , 倒三七就是坏人了 。君子与小人、天使与魔鬼往往就在同一人身上 。裴矩在隋为侫人 , 在唐为忠臣 。唐太宗密派左右向官吏行贿 , 以考验是否廉洁 , 一刑部官员接受了一匹绢的贿赂 , 唐太宗要杀他 。裴矩提出:“受贿当死 。但行贿呢?以这种方式试探官员恐怕不符合以德教化、以礼规范的准则吧!”唐太宗听了 大为欣赏 。司马光赞曰:“君明臣直 。”这是皇权体制下依托人治的最佳状态 , 无奈古往今来像唐太宗这样的明君不多 。南宋朋党之争掺杂了更多意气用事 , 几无原则可言 。从张浚、赵汝愚到韩侘胄 , 再到史弥远、贾似道 , 忠与奸的光谱色系令人眼花撩乱 , 足致色盲 。
相对而言 , 跳出官场的杨万里还是比较通达的 。他的理学见解与朱熹等人所主张的义理之说亦有所不同 , 比如他对“仁”的解释:“何以为仁?曰财而已 。……财散则民聚 , 此仁之实也 。……何谓义?教民理财 , 义也 。”(《系辞》 , 《诚斋易传》卷十七)人在平心治学的时候 , 持论总是相对公允、诚实而较少 偏见 。综观杨万里一生 , 他的“刚而褊” , 更多的表现在刚的一面 , 褊在其次 。
【南宋爱国诗人杨万里:做官就准备好了离职】“月子弯弯照九州 , 几家欢乐几家愁;愁杀人来关月事 , 得休休去且休休 。”(杨万里.《竹枝歌》)世间万事 , 包括官场纷扰 , 该休处还是休去的好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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