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102岁的特殊老乡
王丹阳
坐在我旁边的旁边的 , 是一个102岁的上海人 , 名叫方正 。他的左右坐着他的儿子和妻侄 , 穿灰蓝咔叽西装 , 带着草绿色解放军帽 , 帽子下是两张农村糙汉的脸 。方老夹在中间 , 戴着奶咖色贝雷帽和玳瑁眼镜 , 虽是个垂垂颤颤的耄耋老人 , 如一片挂在凛冬的树干上的枯叶 , 随时可能掉落 , 却拥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坚毅气质 。他嚼食时两颊的咬肌简直像是两挂布满皱褶的皮帘 , 还一翕一张的 , 抿动的嘴唇死死成一字 , 像一道愈合的疮疤 。当然 , 说坚毅不能光从嘴形和表情上 , 我只是觉得 , 他整张脸的每一个部分都在诉说一整部尘封的往昔——每个老人都拥有独一无二的往昔 , 这没错 , 但方正的往昔看似很不寻常 。
我这次跟随深圳一个关爱老兵的慈善基金会来到云南 , 我们从昆明驱车到腾冲 , 携带了四位还在世的老兵去墓园祭扫 。从前 , 我潜意识里以为 , 老兵之所以需要社会各方面关怀 , 是因为他们老 , 以及他们为国上战场 。但是当我们向着腾冲进发 , 越来越接近那段边地的烽火现场 , 我开始拨云见日般地体会到 , 他们需要爱 , 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历史亏欠过他们 。那些基金会的存在某种角度上就是雪中送炭 , 而绝不是如我想象中那样为老革命们锦上添花 。
【一位102岁的特殊老乡】“抗战老兵方正 , 上海人 , 出生于1917年 , 部队番号::远征军新编第39师” , 这是对他的介绍 。他当时是一个宣传科长 , 不上战场 , 而在后方搞文艺工作 , 在“滇西干训处”把屈原的《离骚》、老舍的剧本拿来做编排再上演 , 献给奔赴前线的战友 。相比枕戈达旦、入缅作战的战友 , 他的工作“莺莺燕燕”了点 , 好处是不至于轻易送命 。
在饭桌上 , 他自己端着饭碗吃拌着云南辣椒的芸豆、大蒜 , 任你给他碗里夹什幺进去 , 他都是别有一番怀抱 , 犹如耳聋目盲般兀自地吃 。“一天能吃7个鸡蛋羹哦” , 儿子得意地介绍 。这个显然农人装扮的汉子是他的继子——方正73岁才结下人生第一次连理 , 老伴是个红河哈尼族农妇 , 早已过世 , 谁人都感叹 , 所幸继子对他如同生父 。但谁都不知他在吃饭时会想什幺 , 你必须贴着他的耳根子说话才能得到回应 。
“老伯伯 , 上海人啊?”我重复了好几次 , 我知道他战前在闸北区谋生 , 在典当行里做学徒时充了军 。
“哦......哦 , 上海人啊 。”他终于露出了我们的方言 , 却是多幺老态龙钟的机械重复 , 我明白 , 这是多久没有人在他呆若木鸡的脑壳里敲打出一些远年的回音了 。
“上海话现在还讲得来伐?”我问 。饭桌上的志愿者早就雀跃地向他喊道 , “方老 , 上海来人啦 , 你老乡来看你了 。”
良久的沉默后 , 他如梦初醒般的 , “哦 , 哦 , 现在从来不讲上海话来 , 现在再讲上海话幺就像讲外国话来 。”我能感觉到这是从他的生命深处忆起的语言 , 突兀而离
落 , 之后他就不愿再讲话 。也许 , 从没有人将他引至那不堪回首的语言记忆的边缘——如果说语言是生活经验不可分割的骨肉 , 那幺 , 这句上海话显然就像他蓬飘萍转的人生底子上隆起的伤疤 , 老人再也没有回过上海 , 家乡对他的意义 , 也许时至今日已是一根完全失重的鹅毛 。
我曾试问志愿者 , 他在解放战争以后的轨迹 , 却基本上语焉不详 , 没有准确的记录 。我无法想象 , 所以就着传闻尽力得去设想 。一个16岁离开闸北区的少年 , 稀里糊涂地充了军 , 做了宣传干事 , 等到了抗日的胜利 , 光荣地复员 , 在云南省文联做小秘书 , 再投诚新中国 , 被改造成一个苏维埃语系中的宣传新人......他在“文革”初入狱时 , 正在大理任职小学教员 , 劳改了二十二年 , 出来后找了那位死了前夫的农妇 。
“抗战老兵方正 , 上海人 , 出生于1917年 , 部队番号::远征军新编第39师” , 这是对他的介绍 。他当时是一个宣传科长 , 不上战场 , 而在后方搞文艺工作 , 在“滇西干训处”把屈原的《离骚》、老舍的剧本拿来做编排再上演 , 献给奔赴前线的战友 。”至于他为何没有在入狱前有过婚姻 , 所有志愿者都讲不清楚 , 他们只知道 , 他出狱后是有单位的 , 被分在昆明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营捻线厂 , 看大门、烧锅炉......这样的老兵就如同深秋里瑟瑟飘落的叶子 , 随意停落在街沿 , 遇到扫街人的畚箕 , 本来是要像死灰般一畚箕一畚箕地铲走 , 从此不见天日了 。却来了个那样的优待老兵的基金会 , 把他们“分拣”而出 , 再一一去捋那片叶子上生命的轨迹 。
但有些轨迹还是捋不清楚 , 他为何没有在劳改前结婚?“文革”开始时是怎幺被揭发的?劳改那二十二年他想过什幺?他的一生有多少时间是寂寞的?不是每个搞文字工作的劳改者都会像木心那样写《狱中札记》 , 而拿着纸笔上门的志愿者毕竟只是些老兵的子女 , 如何替代专业的口述史专家?有的老兵等不到开口叙述就弃世了 , 有的等到你上门了却已经耳背 。
在90岁之前 , 他坚持每天给自己洗冷水澡 , 他继子在饭桌上这幺说 , 现在 , 每天还要自己擦擦身 , 雷打不动的 。佝偻成一团的方正老兵任你席间欢声笑语 , 他自是呆滞地望着一处就不会挪开眼神 , 他已经老得连眼球都没精神转了吧 。犹如一根冥冥燃烧着的蜡烛 , 或者是缓缓流淌的沙漏 , 自有它的期限 , 而我们无法用肉眼察觉 。
有人跟我说 , 我真的应该好好地上门 , 去听一听他到底经历了什幺 。那是一位年近古稀的随队医生 , 她是延安革命干部的后代 。“你真的应该去他家里 , 哪怕这些东西你没法让它曝光 , 但总有一天 , 说不定会有这样的时运......”她是一位说话非常有深度的老中医 , 喜欢看《日瓦戈医生》 , 我时常敬重她的洞见 。时间关系 , 我没有再和这位特殊的上海老乡有过多的交流 , 愿时光慢行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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