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间|未来城市思辨|虚拟城市、网络空间与文学

产生于文学文本的网络空间
1982年 , 美国作家William Gibson在小说中第一次提出了“赛博空间”(cyberspace)这一词汇 , 用以指称广泛存在、互联互通的数字技术 。 这一隐喻很快随 《神经漫游者》等科幻小说而传播开来 , 到1996年“电子前哨基金会”创始人John Perry Barlow在互联网上发表 《网络独立宣言》之时 , 网络是一种“空间” , 这一认识已被广泛接受 。 2013年 , 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也撰写了题为 《城市 , 由实体走向虚拟》的文章 。 在他看来 , 虚拟城市将成为城市的未来 , 因为“现代网络形成了人类聚集的第二个空间 , 这个虚拟空间与地球表面的实体空间相平行” 。

空间|未来城市思辨|虚拟城市、网络空间与文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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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地铁站内 , 工人正把最新的手机广告装上墙 。 澎湃新闻采访人员 周平浪 图
城市承载着人类的 聚集 。 从这一角度 , 作家们注意到 , 互联网不仅是机器的互联、技术产物的互联 , 本质是在既有的社会关联基础上 , 增添一层乃至多层“人”的连接 。 在这些设想中 , 网络带来的多重连接 , 将使人们获得“更为自由”的“新的生活场所” 。 而在 最近的新闻中 , 人们也已看到 , 因存在Reddit这样的网络社区 , “散户冲击巨头”这样的事件才能发生 , 网络切实发挥着组织大众的作用 , 并改变了这种组织的形式 。
而对表达人与世界关联的文学艺术来说 , 网络并不只具有所谓“媒介革命”这类偏向技术的面相 。 在遥远的古代 , 先人聚集在山洞中或大树下 , 诉说代代相传的传说与歌谣 , 诞生出最初的文学形态;又发展出具有祭祀和信仰功能的仪礼 , 产生出最早的戏剧 , 流传演变至今 。 这样的文学艺术形态 , 和依靠血缘与地缘的人群组织形式无法分割 。 但既然网络给出了一种新的人际连接方式 , 完全能够顺理成章地推想:当人们不再聚集在大树下 , 而是聚集在互联网上 , 一种新的文学形态也将产生 。
在与文学毗连的艺术领域 , 改变已经发生 。 2020年 , 受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影响 , 世界各地的美术馆与博物馆应急开发了各式在线展览 。 然而 , 在种种将既有展品“移植”到网络平台的尝试中 , 真正能如鱼得水乃至重获生机的 , 当属21世纪以来“原生”于互联网的计算机艺术 。 在2020年3月 , 一场由上海、首尔、纽约等地多家艺术机构组织的线上展览中 , 十个由不同地域艺术家创作的作品 , 通过网络链接的方式展示在观众面前 , 并直接构成国际艺术社群维持相互联系的写照 。 相比于这类面向网络中介之下人际关系的艺术实践 , 或许今天人们所说的“网络文学”还只是一个预演 。
网络的空间隐喻
然而 , 正如“赛博空间”来自文学文本 , 作为“虚拟城市”的网络 , 亦难免是一种美好的修辞 。 它让人们看到一个仿佛是“纯粹”的社会空间 , 在那里 , 人和人的关系得以摆脱长久以来的空间距离给人带来的束缚:这样的“虚拟城市”不占据某种广延(几何意义上的空间) , 也不是身处其中的具体感知(精神意义上的空间) , 重点在于人际建立的社会关联 。
但在物理现实中 , 摆脱空间距离永远不可能彻底实现 。 对通过网络建立的人际关系本身 , 只要看到形形色色的买卖交易 , 无不依托于庞大复杂的物流体系 , 就能意识到:网络“空间”仍是隐喻 。 它之所以被人认为实现了 , 依靠的是对“可见”的事物和“不可见”的事物的颠倒 。 对蛛网般密布城市的各种通信线路 , 以及串接其中的技术设施 , 乃至家庭中的网络设备 , 人们或熟视无睹 , 或予以掩藏;即便人们手上持有、面前摆放的大小屏幕 , 相比不可见的数据流所转换出的图像 , 若非变得无足轻重 , 就是已成为一种累赘;至于维持这些设备运转 , 以及更主要的是实现网络应许人们的种种功能 , 其中涉及的人力 , 无不匿名化了:他们只需完成网络“平台”分配的任务 , 此外的事情便与网络另一端的“用户”无关 。
在这个意义上 , 虚拟的城市或许可以存在 , 但它一定是由成百上千个城市、连接它们的道路、供给它们的村庄等共同组成的 。 这并没有在已有的城市空间之外额外制造、叠加别样的“空间” , 而是人们在认识上 , 对于在种种“虚拟”所给出的红火表象之下 , 真实生活和运作的人和事物选择性的忽略乃至漠视所塑造 。
与这种忽略与漠视相对应 , “虚拟城市”当然也有它的获利者 。 《 观光客的哲学》一书中 , 日本评论家东浩纪指出 , 网络作为“空间”的隐喻 , 在将网络技术转化为有利可图的商业领域过程中 , 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。 按照他对美国这一互联网经济策源地的观察 , 网络的空间隐喻 , 首先将相关行业塑造为一片新的“公地”——“信息产业充斥着无数的’网络牛仔’ , 无主的网络分裂成无数的私有土地 , 先行者们借此积累了巨大的财富” 。 另一方面 , 网络技术中的确存在一些创新性的成分 , 但空间的隐喻却将它“与美国的爱国主义联系起来”:声称存在一片“独立”的“空间” , 唤醒了“发现新大陆”的古老记忆 , 由而在网络中的领地扩张 , 成为“西部精神”开拓荒地的再度演绎 , 更进一步收编了技术创新中原本可以存在的那种反传统、反建制的力量 。
虚拟城市中的文学救赎?
网络的空间隐喻诞生于文学 。 对“网络牛仔”膨胀到“生死予夺”的大权在握 , 文学虽不必负有直接的责任——说到底 , 修辞与其说是促发因素 , 不如说更像一种社会思潮或集体无意识的涌现;但起码 , 在道义上 , 文学还是应当对这种“虚拟城市”承担某种职责 。
回顾20世纪以来的文学 , 城市始终在为文学提供关于“现代”、关于“未来”的直接形象 。 相比之下 , 网络或更广泛意义上的计算机艺术 , 只是最近的发明 。 Carl Abbott在 《未来之城:科幻小说中的城市》对西方科幻文学中的城市形象进行了系统性梳理 , 揭示出E. M. 福斯特、艾萨克·阿西莫夫等作家笔下的“科学幻想”大多依托于城市的舞台 。 作为补充 , 启蒙了无数国人的 《小灵通漫游未来》 , 亦以虚构的“未来市”为背景 。 就连晚清报人以纪实为主的 《漫游随录》 , 侧重的也并非城市情状的“原样”刻画 , 而是将自身对“现代”的渴望、对异域城市文化冲击的震惊体验 , 符号性地借城市景致的名义呈现出来 。 可以说 , 奇诡的想象、震惊的体验固然是城市文学书写中重要的线索 , 但想象和震惊无不回指到作者所处的“现在”:字里行间是对现代生活方式的期许 , 或是对不堪现实的疗愈;而借虚设的技术“异托邦” , 作家们也得以向同代人提出善意警告 。
【空间|未来城市思辨|虚拟城市、网络空间与文学】这提醒我们 , 文学中的“虚构”城市具有一种救赎的力量 。 它不只是对现代经验中集体无意识的被动呈现 , 而是保持着对生存在社会中的人的关切 。 当然 , 这种关切已不能依靠田园牧歌式的怀旧来实现;正如马克思指出的 , 反对机器的“卢德主义” , 混淆了机器以及“应用这些机器的社会形式及其理念” , 文学若只向着“前网络时代”回返 , 恐怕也弄错了聚集在网络上的人们真正需要实现救赎的那种生活 。
或许 , 在向着数十年前科幻小说中的“虚拟城市”进发的当下 , 文学的救赎在于 , 构想别种“社会形式” , 让那些被颠倒了的可见与不可见的关系 , 被忽略和漠视的、“被侮辱与被损害的” , 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 , 提供穿透“网络空间”幻象之后的洞见 。
(作者朱恬骅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, 是计算机背景的城市爱好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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