辽沈晚报 土地并不是只用来长庄稼的


□申赋渔
大门外有一块水泥地 , 显得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。 惊蛰过后 , 我请了一位泥瓦匠来把它敲掉 。
水泥地北边靠墙 , 东、南、西三边都是没有整理过的土地 。 春天刚开始 , 荠菜就钻出了嫩芽 , 接着是酢浆草长出小小的圆叶 , 一簇一簇 。 点缀在它们中间的是黄鹌菜、石头花、萝卜七 , 还有沿阶草和蛇莓 。 父亲几年前栽的韭菜也稀落地长出了几根 。
雨水过后不久 , 这种随意和谐的状况忽然被打破 。 这是一种叶片细长 , 颜色嫩绿的野草 。 起先看起来还清新可人 , 可是很快就露出了野性 。 它四处蔓延 , 慢慢包围了散淡自在的野菜野草 , 然后用力挤压 , 很快就淹没了一切 。 唯一还在跟它争斗的 , 只有酢浆草 。
这个侵略性极强的家伙 , 名叫“加拿大一枝黄花” , 有人给它起了一个反差很大的好名字 , 叫“黄莺” 。 我不满意它的蛮横 , 随手拔了两棵 。 一拔 , 不由得大吃一惊 。 看起来无害甚至可口的东西 , 竟然长着粗壮结实的根系 。 长长的一条根 , 在地底下横着向前疯长 。
这片表面繁荣的土地 , 的确已经死了 。 我在泥土中发现了水稻、麦子、玉米、大豆的根 , 一些正在腐烂 , 一些依然坚硬 。 在“一枝黄花”到来之前 , 它的地力已经耗尽 。 “一枝黄花”给了它致命一击 。
第二天一早 , 我才起床 , 泥瓦匠就来了 。 他骑着电动车 。 他的儿子骑着三轮电动车 。 车上放着一柄铁犁 , 这柄像是从摩崖石刻上取下来的铁犁 , 就是解放我这块土地的神秘武器 。
水泥地被敲掉 , 泥土一垄一垄地被犁开 。 已经开花的荠菜 , 能吃出酸味的酢浆草 , 父亲栽下的几株韭菜 , 还有满地的“一枝黄花” , 全都被连根犁起 。 泥水匠的儿子拎着一只蛇皮口袋 , 在泥土中捡拾着“一枝黄花”的根 。
泥水匠的儿子是个时尚青年 , 头发染成了低调的黄色 , 穿着一件瘦身的白衬衫 , 一条做旧的蓝色牛仔裤 , 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旅游鞋 。 我担心他的鞋被新耕的泥土弄脏 , 让他站到水泥地上歇一歇 , 我去捡 。 他朝我笑一笑 , 低头继续捡着暴露在外的那些可恶的根茎 。
“整天趴在电脑上 。 星期天 , 让他出来动一动 。 接一接地气 。 ”泥水匠说 。 他的儿子在一家网游公司工作 。
年轻人几乎不说话 。 他的目光是柔和的 , 脸上带着笑容 。 父亲让他做这做那 , 他都去做 。 然而在他的神情动作中 , 不是顺从 , 而是宽容 , 或者是一种对和父亲争执的不屑 。
地耕完了 , “一枝黄花”的根被塞了整整一袋 。 泥水匠交待儿子:“这个草厉害得很 , 不能沾泥 , 沾泥就活 。 你要放到水泥地上晒 , 把它晒死 。 ”
儿子应答着 , 把犁放到三轮车上 , “呜”的一声开走了 。 泥瓦匠摇摇头:“你不要看他们年轻 , 从来没吃过苦 , 不行 。 耕地、砸水泥 , 这些重活都做不了 , 不如我这个老头 。 ”
泥水匠还不是老头 , 他属猪 , 才五十岁 。 不过头发已经花白 , 脸上有着许多斑点和皱纹 。 他的身体很壮实 , 也因此吧 , 他对以后的日子既焦躁又有信心 。
“烂泥糊不上墙 。 ”泥水匠说 , “这么大的人不谈女朋友 , 工作也无所谓 , 什么都不在乎 , 每天还快快活活 。 ”
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。 ”我说 , “等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, 他们会做的 。 ”
“有意思吗?这样有意思吗?”泥水匠说 , “不成家 , 不立业 。 ”
泥水匠在村子里有一幢三层的楼房 , 镇上有一个小门面房 , 还给儿子在城里买了一套小公寓 。 照理说应该安居乐业了 , 他还是一天都不肯歇 。 他一直在向我打听 , 哪里有更多的活儿 。 他说他什么都能做 , 木工、瓦工、电焊、油漆、水电安装 , 都行 。
泥水匠不欠债 , 还给儿子备下了一笔结婚资金 。 一家人衣食无忧 。 他还是恐慌 , 总要不停地忙 。 问他为什么 , 他说不出 。 一天不出来挣钱 , 就慌得不行 。 他总是说:“我要苦钱啊 。 不苦钱怎么行?”
儿子呢?儿子不问他要钱 。 对城里的那套房子也不怎么在意 。 对于这个忙忙碌碌的城市 , 他不觉得有多好 , 也没有什么不好 , 只是他活着的一个背景 。
“他不接地气 , 活在梦里 。 ”泥瓦匠说 , “长多大他都不会过日子 。 ”
花了三天时间 , 泥水匠帮我把院子里的田地全都平整好 。
泥水匠走了 。 我脱掉鞋袜 , 光着脚 , 在这新翻的泥土上来回走着 。 水边的青草散着春日的清香 , 一群鸟儿欢鸣着 , 从岸边枫杨树的顶上飞过去 。 夕阳把刚刚长出新叶的枫杨的树影 , 投在这褐色的土地上 。 土地也是新的 。 吹在脸上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 。 三十多年了 , 离开家乡之后 , 我就没有这样踩在泥土上 。 这是真正的土地的感觉 , 新鲜、湿润、温暖 , 像刚刚劳动过的母亲的手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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